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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瓶西鏡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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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瓶西鏡(三)

虞愔撥弦太過專註,以至於不想深究陳至話裏的意思,擾亂她撫弦。

她只是抽空淡淡道:“南衍觸犯了國法,死得其所,怎麽是枉死呢。南衡按律論處,更沒有錯。況且南衍生在南家,是大齊子民,本該有為家族、為國家獻身送命的自覺。”

陳至聽後欲言又止,虞愔也隨之止了弦。這些天,想清清靜靜在別館中撫幾日琴,怕也是不能了。

她對陳至說:“我知道你想說什麽,你想說被斬首的本該是我兄虞臻。”

陳至慌忙搖頭,卻也說不出一個不字。

虞愔淡笑:“你想想,我兄若死,全了忠義,那虞家之前死在平武的那些人算什麽?”

陳至一怔。到底何為忠義,何為對錯,經她這麽一說,竟變得文文莫莫。

如果說,臣民當遵國律,那此前玄蒼軍西征師出有名,朝廷卻拒絕增兵馳援,至主將戰死,大軍覆沒。

如今屯集私兵成無名之師,若還是一個死字,那是非顛撲,真不知哪一條道理才該恪守堅奉。

“所以,南氏既然要忠君,就讓他用鮮血去盡忠好了。奉勸一人從來無須道理,一面南墻足矣。”

虞愔心生倦意,想讓陳至下去,自己獨自撫弄琴弦,清冶心神。

她喜歡那種手隨心至,撥彈如織的感覺。柱如經,弦如緯,她心裏密如蛛網的思轍,都在這一張琴裏了。

竈臺邊,卻突然傳來盅碗碎裂的利響。

陳至奔出門外一看,回來對虞愔說:“蕓娘吃壞了肚子,上吐下瀉,身子虛的如同疾風敗絮。我去藥鋪為她抓些藥來。”

虞愔生疑。蕓娘白日飲茶,夜裏誦經,晴日入山中采摘晾曬,雨天在屋裏編織納衣。十幾年如一日,從未發過什麽病癥。

她曾是內宮中出來的人,最懂得如何侍奉他人,也懂得如何照顧自己。

她唯一見蕓娘去過醫館還是七歲那年,她和蕓娘初見,後來被她帶回綠綺別館。她的飲食一向簡淡,山茸蒿筍,以為盤中餐。

虞愔放下琴,對陳至道:“你留著照顧蕓娘罷,我去醫館抓藥,也慎重些。可知是因為什麽吃出了胃疾?”

陳至道:“說是瑯溪橋畔陳記果餅。”

那便是帶給她的。入秋後,陳記果餅裏添了陳皮絲,酸酸澀澀又有柑橘清香,得她喜愛。

她每年都要吃幾包的。賣果餅的大娘和蕓娘也算得上是熟識了,怎麽今日卻出了問題。

她暫時無暇顧及這些瑣事,抓藥要緊,不容耽擱。她如是便更衣戴上幕離下山去了。

建康城的醫館和藥鋪她都熟悉,只是不常去。她身有寒疾,一年四季都須用藥吊著。草藥苦澀的味道,她聞了心煩氣悶,便皆讓蕓娘代勞,為她一旬抓一次藥。

眼下換作她來取藥,一面思索藥方,一面想著藥材君臣主輔之間,可有什麽禁忌沖撞。

冷不防斜刺裏一人撞了她一下,緊接著一雙手自頸後掀起幕離朝她眼前蒙上淄布,霎時天光隱盡。

她方想出聲,口中便被塞入硬物,雙腕也跟著被縛上粗糲的麻繩。

一男子低聲附在她耳邊道:“不要妄動,跟我走,我們主上要見你。”

虞愔目不能視,口不能言,唯有任他牽引茫然行走。

耳畔嘈雜的人聲漸漸消匿,想必是穿過了比肩疊踵的坊市。

又走了約莫百裏,她聽見水聲拍擊岸頭,有船家引渡的吆喝聲。竟是走到了建康城郭外的河渠渡口。

押送她的人忽然停步,替她抽掉遮眼的淄布,卻並未解除她口中和手腕上的桎梏。

陡然清明的天光,即便隔著幕離仍舊刺的她眥角溢淚。

眼前江天一色,水面開闊,白日裏亦有數十樓船畫舫漂浮其上。

紅簾細軟,棹槳依依,王孫公子輕搖羽扇,釃酒臨江。千山暈碧秋煙微,竟是到了秦淮河。

再看身旁人,一襲黑衣,勁靴笠帽,很尋常的廝役打扮,武功卻不輸陳至。

他一指前方靠岸停泊的樓船,抱拳對虞愔道:“小姐得罪,我家主上已備薄茶,於船中靜候,請小姐入內一敘。”

這分明不是請人的禮數。

虞愔走入船中,那人為她打簾,而後便消隱不見。

船中坐著南衡。

樓船拋了錨,故不會隨江波晃蕩。船內十數鏤窗可見江上煙波,駘駘蕩蕩,一如他寬博的袍袖,起身時盈滿江風。

“虞姑娘。”他說。走到她面前,指一勾,推掉她整頂幕離,覆以兩指夾掉了她口中止聲的布塊。

“虞姑娘辛苦,早聞姑娘身子有虧,卻還令姑娘長途跋涉至此。”

“不如,先請用一盞茶,我們再臨江敘話。”

虞愔雙手還被縛在身後,她不信他沒看見。他只是,慣常喜歡用最風雅的方式,行最狠厲的懲罰。

虞愔一雙清冽的眸子迎上他的諷刺,就見他端起茶,遞到她面前來。

“南衡,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嗎?”

還不等她把話說完,南衡一只手扣住她的頸子,巨大的手力帶來咽喉處近乎窒息的悶痛,迫得她張開口,艱難地呼吸。

卻還沒完整地汲取一口氧氣,微燙的茶湯便粗暴地灌下來,如一場山洪,令她氣窒,頓時猛烈地咳嗽。

臟腑裏嗆了苦茶,偏偏喉間禁錮的力道不肯松懈。茶水源源不斷地灌進去,直至茶盞見底。

濃綠的熱湯順著唇角,淌的她滿身都是。她由咳到嘔,肺腑痙攣,宛如他手底一片溺水的羽。

南衡靜靜欣賞她這副脆弱的樣子,低眉看她素白充血的臉,編貝般的齒,在掙紮、抵抗,最終萎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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